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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丨命运再一次被滇金丝猴改变 ——建设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猴子分群,“猴鸟”与“牧猴”

媒体:香格里拉陈俊明  作者:肖林 王蕾
专业号:迪庆州林业和草原局 2024/11/15 8:14:50

守山丨命运再一次被滇金丝猴改变 ——建设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猴子分群,“猴鸟”与“牧猴”

原创 肖林 王蕾 香格里拉陈俊明 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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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再一次被滇金丝猴改变

文/肖林 王蕾

建设滇金丝猴国家公园

“通过展示明星物种带动生态旅游,并使公众得到自然教育”,在迪庆州广泛征求如何推动维西区域旅游发展的建议之时,白马雪山保护区管理局的这个想法得到州委州政府的肯定。经过多次会议协商后,州委州政府最终责成由迪庆州旅游投资公司投资,以白马雪山保护区管理局为主组成指挥部,开展滇金丝猴国家公园建设项目。如何在自然状态下展示一个物种,这对白马雪山保护区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濒危物种的保护和展示,每一步都需要严格遵循科学研究成果,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的资源管理权因此掌控在白马雪山保护区手中。但项目的建设资金却来自迪庆州旅游投资公司,建成之后的经营权也是归这家公司所有。对此,出资方和建设方两边都是一百个不愿意,整个工程做事的人也颇杂乱,管理困难,整个开发过程充满了博弈,而我又再一次被推到台前。

那个时候,我正在保护区管理局的滇金丝猴监测研究中心工作。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项目启动后,我先是被委派到维西做建设项目的副手,之后又成了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我一个保护区出身的人去管这么一项大工程,签一个字就涉及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资金流转,几百人的工程队日日运转,旅游投资公司又经常拖欠付款……真是一个炼狱!

工程队的款被拖欠了一次又一次,工人们的情绪都冲得很高。到了那一年的年底,工资还是发不出来。所有工人都围着包工头,举着拳头就要打他们,包工头就集体躲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工人的情绪几度决堤,最严重的一次,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直接包围了办公室,大声喊着:“今天就要把这里每一件东西都砸掉,每一个人都打残!”我一个人下了楼,也许因为我面容黝黑,有些震慑力,拳头没有立即砸到我的脑袋上。我盯着他们的领头人,说:“今天你们要真的是铁了心地要打要砸,我没有办法阻止。但这里是公家的,‘公家’不是一个空号,是有主人的。你们如果打了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你们不进监狱,我是不会罢休的!”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敢第一个伸出拳头。后来我们又请来当地乡政府的领导做协调,事情才算平息下去。

滇金丝猴国家公园建在响古箐。“箐”在当地话中的意思是“山谷”。这条谷里有三个自然村,三个村子的老百姓几乎全是傈僳族;而响古箐谷口的村子则是个藏族村落。我之前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藏族村落,国家公园的巨大工程仿佛让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理智。

要想保证工程顺利进行,就要充分考虑以确保当地老百姓在建设过程中受益。工程所需要的建材,包括沙石砖等的采购、运输,我们都让当地人全方位参与。但唯独和这个藏族村子打交道,他们不是价格开得奇高,就是材料分量不足,只要一有争执他们就封路,不管是运货的大卡车还是上面村子往来路过的小车,一律截住。我自己都被堵了多少次,每次只能把车停下,走回镇上。后来更是发展到村子直接派出一个酒鬼,横着一根大木头拦在路上,向往来车辆收取过路费。

我们项目方的态度强硬,他们捞不到油水,又去找在这里做工程的外地人的麻烦。有一次,他们和一个大理包工头起了摩擦。大理人说了句气话 :“我今天拿铁锤砸掉你。”后来双方约到镇上谈,结果这个村子来了十几个小伙子,个个挂着至少一把胳膊一样长的刀。大理人最后赔了他们三万块才算了事。

后来我偶尔进到这个村子里面,随便一个猪圈里或者房檐下,都可以看到偷藏起来的水泥、钢筋等等,品行实在是差。这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刁蛮的村落,居然还是藏族村子。

工程事务性的管理涉及各种利益冲突,不会轻松,具体工程建设也颇费心力。工程请来的设计方是昆明的一个据说非常有设计理念的团队,但设计理念是一个有些高高在上的东西,在具体操作过程中遇到实际问题了,还得我们自己解决。滇金丝猴国家公园从大门口直到专家楼、救护站、展示中心、8公里的柏油路……无数细节都需要再三考量。

在设计方提供的方案中,专家楼和展示厅的屋顶全部做成了当地傈僳族的“原生态”木板屋顶。但如果真打算用木板来解决房屋的防水问题,不仅浪费木材,而且后期维护成本将会奇高。

我跟设计方解释说,只用木板很难解决防水问题。讨论到最后,还是我以前在白马雪山尝试过的办法派上了用场:先在房顶铺一层又轻又薄的镀锌铁皮,再铺木板,这样木板只需铺上一层,用量可以减少一半多。还有屋檐的设计,有的屋檐不能直接排水,设计方计划用铁皮或PVC做排水管,但是这样一来,傈僳族传统房子的美感马上消失了,最后我又让当地人做成木槽来排水,解决了这个问题。

整个工程做下来,我和设计方交涉了无数次,一点细节看不过眼我就会立刻阻止。身边的人都劝我说,又不是自己家建房子,这么较真做什么。可我就是忍不住,总是改了又改。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在这么一个天地大美、淳朴至上的地方,任何精雕细琢都会是败笔。在大山里,最舒服、最美的,恰恰就是最简单的。

有一天,我发现油漆工竟然在给专家楼的木垒房刷一种瓦绿色。我赶紧打电话叫来设计方。设计方解释说这种颜色是经了多少道调合,又是多么时髦的绿色。我直接骂:“狗屁!”后来我们让油漆工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刷了不同的颜色测试,再结合当地的环境,最终才确定用一种传统傈僳族木垒房的外观颜色。

这个后来被命名为“滇金丝猴国家公园”的项目,2007年开始勘测设计,2008年动工,2009年10月1日正式交付使用。这三年里,我从四十岁走到了四十三岁。这个工程也把我身上的毛病暴露贻尽——脾气不好,容易急躁,看到别人做事速度稍稍慢了一点或者自己有多余的力气,就会冲上去挽起袖子干起来,完全不会顾及我是整个工程的总负责人。有我这样的负责人在工地,有人欢迎,也有人反感。

工程最紧张的时候,家中大女儿又出了事。因为班上一个女同学被附近中专的女生暴打,读中学的大女儿为同学打抱不平,带了一拨女同学打了对方一顿。从班主任的电话里可以听得出来,那个女生正在邀约一些社会上的人准备报复回来,学校和老师都担心发生更严重的事件。接到消息,我就从维西飞车五个小时回到香格里拉。

我苦笑,这脾气,真是我的女儿。大女儿见了我很害怕,我却告诉她,帮助弱小,爸爸一定会支持,但处理方式粗暴了些。那几天我一直护送她上下学,我从车后座拿出一根长长的木棍,“瞧,爸爸随时准备战斗!”紧张了好几天的女儿顿时轻松下来,笑得又跺脚又敲车座。

慢慢地,大女儿已上了高中,小女儿也成了初中生,我希望她们的成长中多一些像我一样的耿直。人的脾气源自天性,在我看来,有脾气毕竟好过肚里一碗温吞水。人生在世,总要面对各种艰难的抉择,免不了要在多种价值观中突围。这个世界不乏以宽容为借口的懦弱,也不缺一团和气掩盖的碌碌无为。既然我生来就自带一身刺,那就用这些刺来帮助自己坚持下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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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分群,“猴鸟”与“牧猴”

滇金丝猴国家公园工程只是硬件,和这些花费几千万建造的房子、道路相比,更重要的是滇金丝猴,它们才是这个地球的无价之宝。到了2008年,维西这个处在护林员监护下的猴群已经壮大到了四百多只。

响谷箐海拔两千多米,这里的树木以针阔叶混交林为主。到了秋天,树叶变黄后翩然飘落,猴子们离开一直栖息的高山暗针叶林,生活环境直降一千多米。这时,猴群展示了它们对环境的适应力。和人类的密集接触也使得这些猴子迅速适应了人类,人类第一次不需要驻扎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窝子,冒着危险在原始森林中追踪滇金丝猴,近距离观察和拍摄滇金丝猴都变得极为方便。

滇金丝猴国家公园项目建设的后期,一个问题成了争论的焦点:这群猴子已经在护林员的监护之下生活了多年,如何把猴子科学地展示出去,让参观者感受到更多活泼的生命力,而不是看一些囚禁起来的“行尸走肉”?

保护区管理局从北京动物研究所请来灵长类专家做科学顾问。首先要研究的是分群。这个猴群有四百多只猴子、四十多个家庭,公园这片家域面积虽大,但对于数量如此之多的猴子也显得资源不足,猴群全部展示出来有难度,所以只需留下能够满足展示需求的家庭,其余的全部放归山林。专家说:“猴子分群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科学问题,需要长期的数据来支撑,不是谁说怎么分就怎么分的。”我们提出的几种解决方案都被他一一否定,领导也不能无视专家的意见。这时,我的倔脾气又冲了出来,我说:“如果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很难的事情,那就让我试试来做吧,我这半年不再参与工程建设的事,专心来做猴子分群。”大家全愣了,会场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在我身上。我的经历大家都知道,没有谁会对我说:“你不懂猴子。”全场都沉默下来。不过因为这件事责任重大,领导还是希望由更有份量的专家来操刀。

半年后猴子的分群完成了。分群的时候,先把四百多只滇金丝猴松散地放在山林中,再观察出八个完整的家庭,然后就人为地把这八个家庭隔离出来,剩下的所有猴子全部赶到山顶。猴子黑白的身影在绿色树丛中穿梭,叫声连成一片,如狂风刮过,翻过山顶就再没了踪迹。多年来,这群猴子和护林员形影不离,但遇到离开的机会还是头也不回地大逃亡而去了。而被人类选择的这八个家庭则永久地留在了响谷箐,它们以及它们的后代从此走上和野外种群完全不同的生命轨迹。好在还有分布在周边的其他强壮的滇金丝公猴随时来挑战、替代展示群的公猴,解决了基因交流的难题。

把一群原本属于山野、风餐露宿、时刻与饥饿做斗争、随时面对天敌的滇金丝猴围在一片安宁的地方,保证它们有吃有喝,在普通人看来这再简单不过了。其实这正是人类对动物最典型的偏见之一。野生动物并非满足了吃喝拉撒的基本生存需求后,就可以无忧无虑、浑浑噩噩地一直活到自然死亡……

分群后的半年里,八个猴子家庭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态。很多猴子毛发脱落,屁股上、身上、脑袋上出现了一块块秃斑,行动迟缓,整日懒洋洋,胃口不好,肚子胀气多,一走近它们就会听到此起彼伏的难堪的响声……这是属于野性的基因在用自己的方式向人类抗议。

当年追踪野生滇金丝猴时,野外猴子那油亮的皮毛、凌厉迅捷的动作还历历在目,看着眼前的猴子在人类的精心照顾下却失去了活力,我的心里无比煎熬。

国家公园的这些护林员不归我管理,我清楚他们工作的最大缺点就是把猴子管得太紧了。在公园里,猴群不像在动物园一样被铁栅栏围住,它们的活动区域全靠人为限定。为了管理方便,护林员们就把猴群限定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习惯了天大地大任我行的猴子被限制到一个小圈子里打转,难免会出现各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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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我曾经拍摄到几张很有代表性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取名为“猴鸟”:初春的一棵才长出嫩芽的树上,几十只滇金丝猴像鸟一样扎堆觅食,完全没有了各自家域的概念。在野外,只有同一个家庭的成员才有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棵树上,不同的家庭都要栖息在不同的树上。迁徙、觅食、喝水都会全程警惕,家庭之间保持着安全距离。即便是同一家庭,喝水也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大公猴优先,然后轮到母猴和小猴,最后才是单身个体。我在野外只看到过一个特例:曾经有一只断臂的大公猴离一个小家庭很近,或许是残疾才让这个小家庭的大公猴对独臂公猴放松了警惕。而眼前这些不同家庭的猴子却挤得紧凑如麻雀,生活空间被人类压缩到毫无规则可言。

护林员喂食的时候要把猴子集中到一起,护林员举着棍子赶,上百只猴子全不在树林中“飞腾”,而是在平地上顺从地用四爪爬行。我拍到了这个场景,给这张照片取名为“牧猴”,心里难过极了:当年让我们几个甘心在丛林中受尽辛劳、付出健康的代价苦苦追寻的高原精灵,什么时候变成了绵羊一般。

这张照片也带给我一个问题:人人歌颂生命,可生命的力量到底来自何处?从滇金丝猴的境遇可以看到,野生动物对外界最主要的需求就是食物,除此还有安全、繁殖的需求。而人类因为要满足把它们展示给同类的欲求,强行干预了猴子的生活。对猴群施加的影响,正如一个硬币的两面:没有了生存的压力,也就丧失了生命的力量和魅力。

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一些人看了这张《牧猴》,不仅没有反思,反倒喜悦地惊呼:“这才是生态平衡!这才是人猴和谐共处!”可见,我们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太缺乏野生动物的常识了。如果有一天,人和野生动物“零距离”了,这绝不是生态平衡到了什么了不起的程度,而是动物已经丧失了对外部的天然警觉。无论是对人类还是动物,危险或许不会立即致命,但对危险的麻木却是无可救药的。而不客气地说,动物的这种麻木大多是人类首先挑起的祸端。在那些猴子拦路抢劫做了“土匪”的旅游区,哪个不是人类先投食勾引才造成的?动物后来生出的祸事,正是始于人类的错误引导。

现在,滇金丝猴国家公园已经拉上了安全线,阻止人和动物过分接近,除了上面这个原因,还为了防止病菌相互传播。

人和野生动物之间就需要有距离。这个安全距离可以和野生环境有所差异,甚至差别很大。在完全野生的环境中,安全距离可能是100米,到了人为控制的环境中,距离可以缩短到5米或者更少,但必须要有——这是一个“神圣”的距离。好在后来接手长期管理公园的是钟泰,他做事的风格就是认真、细致,且一股牛劲。所以我当初离开时的很多担心都是多余的。多年后我再回到这一群猴子身边,猴群的状态恢复得很好,护林员管理有序,猴子的待遇改善了很多。问题一个个地被解决,猴子渐渐恢复了健康,每隔几天猴群就会换一个地方,管理处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恢复猴群迁徙的天性。猴子的食物也在不断调整,加入了槭树籽、南瓜子、苹果片等更有营养的食物。游客来参观也要适应猴子,需要步行去找当天的观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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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图片为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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