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瑶山野生猕猴的跨世情缘

作者：郑万生

20世纪60年代末，我出生于大瑶山深处，从小喝着酸甜的瓜箪酒，听着苦涩的长鼓调，坐在晃晃悠悠的瑶家竹背篓里长大。

自打我懂事起，就记得父亲在农忙之余，常常扛着鸟铳上山狩猎，主要以放套索和铁夹为主，携带的鸟铳主要用来防身或猎杀套住的野兽。在黄龙山境内的打木寮、狮子头、螃蟹木、前座冲、雨梁口等30多万亩原始次生林，无不留下父亲狩猎的足迹。父亲狩猎是专门跟师傅学过的。每当有猎物背到家，他总要到堂屋的香案前，装上三炷香，一边作揖祷告山神，一边为捕获的猎物超度亡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稻谷、玉米、红薯等农作物显得无比珍贵，常有野猪到村里糟蹋农作物，为保护老百姓秋收成果，县里出台了奖励措施：凡猎杀一头野猪，凭割下的野猪尾巴可以到公社领取一定数量的粮食奖励。

父亲是狩猎好手，每年猎捕的野猪数量不在少数，每当领到上级奖励的粮食时，那种作为瑶家猎手少有的自豪感常洋溢在脸上。父亲的猎物多半是大山里的麂子、野猪，有时也有山羊、野牛，偶尔还能捕获到豺狼、山豹等。常言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黄龙山野果较多，如山楂、狗巴、野生荔枝、猕猴桃、冷饭团等，加之生态环境优越，这里一度成为野生猕猴的王国。人们进山伐薪烧炭、砍竹挖笋、捡拾野菌、捕鱼捉蛙时，经常能听到猕猴的叫声。有时还能遇见成群结队的野生猕猴在原始次生林的树枝上跳来窜去，时而与你做鬼脸，时而与你挑逗嬉戏。父亲放的套索、夹子有时也能捕获到少不更事的野生小猕猴，看到小猕猴泪眼婆娑、一副孤幼无助的样子，父亲就犹如看到自己的孩子。如果小猕猴没怎么受伤，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套索或铁夹上解脱下来，就地放生；如果小猕猴手脚受了伤，就把它带回家，用草药包扎好，喂些苞谷、红薯等食物，伤口痊愈后，再把它带到大山里放生。

后来，我沿着弯弯的山道，通过读书，走到了山外的世界。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成都工作。母亲嫌我走得太远，时常念叨着我。而我呢，大山的孩子，习惯了开门见山、推窗见绿的山林生活，对城市遍地的钢筋水泥建筑很不适应。20世纪90年代，我放弃了大都市繁华的生活，回到老家湖南，通过全省林业公检法的招干考试，到江华大瑶山当上了一名森警，从事着自己喜欢的职业，可以终日以山为伴、与林为伍。那里有自己熟悉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还有童年挥之不去的野生猕猴留下的欢乐情趣。

刚开始，我被分配到在局机关办公室工作，日子虽然过得安逸，但青春萌动的心却早已飞向一望无边的森林大世界。因为我喜欢大山的繁花似锦、鸟语花香以及丰富多彩的野生动物，1994年6月，我主动请缨要求下基层一线体验火热生活，到了江华大瑶山腹地深处的水口林业派出所工作，当上一名普通的外勤民警。水口曾是江华的老县城，也是瑶族最集中的聚居区。“青山环秀城，旖旎彩云间，终身居此地，胜似瑶池仙。”四面环山的林区小镇，虽有几分清新秀丽，但视野为群山阻断，人长年生活在盆地里，变得有几分忧郁和落寞。辖区点多线长面广，山情林情社情极为复杂，森林警察的职责是打击毁林犯罪，保护森林资源，维护林区治安和生态平衡。

江华是全国南方重点林区县，“江华条子（指杉条）”驰名天下。20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木材市场的放开，一些不法木材商受经济利益驱动，大量偷砍滥伐林木。毁林事件屡禁不止，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在一段时间里，追寻吃“野味”成了一种时尚。那时的我，每天下乡办案，提着一个公文包，腰间别着手枪，头戴大盖帽，着一身橄榄色制服，在乡野林区的瑶民看来煞是威严。

1997年6月的一天，我与同事到湘粤桂三省区边界的蔚竹口乡黄南源下乡，见林农提着一个铁笼在路边叫卖。“有很乖巧的猴子卖，有谁要吗？300元一只。”只见一只小猕猴被关在用铁丝做成的笼子里，约三五斤重，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东张西望，露出紧张兮兮的神情。我上前说道：“我们是林业公安民警，快把野生猴子放了，不然我们要追究你猎捕、买卖野生动物的法律责任。”那个林农却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知道吗？猕猴在这里泛滥成灾，上百只猴子到处损害农作物，搞得老百姓不得安生，你们讲保护它，老百姓耕种的农作物受了损咋办，谁来赔偿我们的损失？”我们说国家出台了野生动物保护法，要求人类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维持自然界生物的多样性，乱捕滥猎、乱买滥卖野生动物是违法行为，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请你务必配合我们的工作。在我们林业公安执法人员威严的目光下，这位林农不情愿地将那只野生猕猴放了生。

对我们将野生猕猴放生的行为，除了那位林农想不通外，当时住在村子周围的老百姓心里也是想不通的。他们说，瑶家自古以来就有狩猎的传统习惯，更何况黄南源这里常年有上百只野生猕猴，每天成群结队到村里来找吃的，村民种的玉米、红薯、瓜果等农作物让它们糟蹋得不成样子，吃了还采摘玩耍，扔得哪里都是，弄得现场一片狼藉，看到令人十分痛心；你们说要保护它们，而我们种的粮食被破坏，一年到头得不到收成，我们对猕猴都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我根据现场收集到的情况，随后写了篇通讯稿投到《中国绿色时报》，文中提到野生保护动物损害农作物的赔偿问题，引起地方政府和县林业行政主管部门对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重视。

2017年5月，我随江华史志办组织的红色采风团到蔚竹口乡采风，再见到这群野生猕猴时，它们已不再像20年前那样怕人了。据了解，10多年前，江华县林业局、蔚竹口乡政府把保护珍稀野生猕猴的通知下发到村组，村委会还出台了保护野生猕猴的村规民约。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村里大部分青壮年外出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儿童，种田种地的少了，加之县乡出台了对野生猕猴糟蹋粮食的奖补措施，猕猴也不像以往那样令人生厌了，它们的生存环境得到了有效改善。猕猴从深山密林到村边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动。村民一看到野生猕猴来瑶家山寨，纷纷从家里拿出玉米、红薯、瓜果招待。稍不注意，还有猕猴从身后拉扯你的衣襟，与你做鬼脸，逗你开心。即使偶尔发生林农的农作物被猕猴损毁事件，经村组核实上报，也能及时得到上级的相应补偿。

3年前，我到蔚竹口乡扶贫，听到上塘一冯姓瑶民在家闲着无事，到山上放套索套到一只野生猕猴，以300元价格卖给了一个在村里帮人开屋场地的老板。村民随即将此事向村委会报告。村支书说，我们这里有野生猕猴经常活动，正在向县、乡申报生态旅游开发项目，如果此时猕猴群发现有猕猴失踪，会觉得此处生存环境不安全，向其他地方迁移，我们要赶紧找到买猴的老板把猕猴追回来。野生猕猴被村民从老板处给要了回来，交给水口森林派出所民警放生。第二天，办案人员带着冯某来到小冲源踏看现场。现场位于磨刀村东北方向3公里的深山老林里，属天然林地带，人迹罕至，大树、古木随处可见。冯某用尼龙绳制作了10多个套索分布在小冲源的几十亩范围内，布置在野生动物经过的路径上。冯某指认他所布置的套索范围和确切地点，并将之前所放的套索予以全部拆除。经鉴定，冯某猎捕的野生猕猴为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冯某被江华县人民法院判定犯非法猎捕珍贵、濒危野生动物罪。这一案例不但警醒了当事人，也给周边村民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制课。

为留住这群在湘粤桂边界迁徙流动的野生猕猴，江华县森林公安局与磨刀村两委班子协商，决定给这些野生猕猴投食，并得到江华县林业局、蔚竹口乡政府的大力支持。磨刀村委会当即组织村民到小冲源山场开荒，种植玉米、红薯，供野生猕猴采摘食用。县旅游部门修通了上塘到架枧源的旅游便道，在村部建起了风雨桥和活动广场。县林业局每年划拨经费给村部为猕猴购买食物。县森林公安局经过认真考察，确定由磨刀村的冯荣财老人负责投食。

“喂喽嗬，喂喽嗬，喂喽嗬……”，每天清晨九时许，随着冯荣财老人在远方山谷坪子上的三声深情吆喝，一群群野生猕猴从四面八方的树梢、藤条、竹枝上跳跃而来，有的手舞足蹈，有的抓腮挠头，模样极为可爱。老人一边抛撒玉米，一边将背篓中的红薯倒在地上。百余只野生猕猴争先恐后地抢吃食物。投放完食物后，老人静静地坐在树桩上，用慈祥的目光像看待自己孩子一样瞧着身边这群猕猴。在现场，我亲眼见到这人猴和谐相处的一幕，即兴写成通讯稿并附上图片发诸媒体，磨刀村的野生猕猴和喂猴老人一时成了网红。

江华大瑶山深处的蔚竹口乡地处偏僻，气候温暖湿润，境内山高林密、荆竹遍地，是野生猕猴理想的栖息场所。经过冯荣财老人长达3年的投食喂养，一个规模较大的野生猕猴种群在这里逐渐固居下来，磨刀村的生态旅游顿时火了起来，一个新兴的扶贫项目在这里悄然兴起。

更令人惊喜的是因为磨刀村保持了良好的生态环境，通过江华县森林公安局招商引资，引进了康利菌业有限公司到村里投资发展羊肚菌产业。如今，大量的外地游客到磨刀村一边观赏野生猕猴，一边品尝营养丰富的羊肚菌，成了假日休闲的时尚之举，而当地瑶民因发展生态旅游和羊肚菌产业，腰包逐渐地鼓了起来。

目前，江华已建成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县、国家生态主体功能区建设试点示范县，想起我与瑶山野生猕猴的跨世情缘，我衷心祝愿在萌渚岭江华大瑶山深处的这群野生猕猴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让生物多样性在美丽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中焕发出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