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乔的长白山林场

作者：张淑清

老乔从长白山林场坐火车回来时，他的长篇《关东木帮》我已经读了大半，在此之前，老乔电话中很客气地说，叫我指点一下，我吓出一身虚汗。一个业余作者，何德何能对前辈的作品，指手画脚，何况对长白山林场木帮，我一点不了解。

“哈腰就挂呗，掌腰个起来，嘿呦，扳住小辫子，嘿呦，脚下要留神哪……”这是伐木工人喊出的劳动号子，老乔这本书让我知道300多年以前，“闯关东”的汉子们来到长白山脚下，结伴从事木材砍伐，形成独特的行业团体——木帮。木帮在伐木时，为祈祷平安顺利，都准备一场虔诚的祭祀活动，老乔是1960年从新华社新闻战线志愿去一线长白山林场的，那时候他还是小乔，血气方刚，鸿鹄满志想在林区大展宏图，来了不久，小乔就后悔了，伐木，太累，尤其是伐木只能在冬天进行，木帮要在大雪之中的荒林待上四个月，第二年清明时节才能下山，这群闯关东汉子，遍布在林区，森林号子，在日头冉冉升起时，就吆喝起来，十几个壮汉扛着盆口粗的木头，在厚厚的雪野每走一步，留下深深的脚印。长白山的冬天特别漫长寒冷，老乔和几个人挤在窝棚里，有炉子和柴禾火，大炕取暖，白天身上穿的棉袄棉裤被汗水打湿，风干，冻得硬邦邦的。脚蹬的棉乌拉也是湿漉漉的，没有女人，老乔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就想以前遇到的漂亮同事，想他的初恋前女友，想着想着，老乔提笔写字，写林场的故事，写伐木人的不易，工友们发现老乔的文笔很不错，一句话经老乔一润色，有滋有味，枝叶茂盛。就让老乔代笔，给家里的老婆写信。老乔还为一个叫胜子的小伙儿写成一桩好姻缘。胜子家在吉林松原住，家很穷，兄弟姐妹一堆，他排行老二，三间土坯房，爹娘土里刨食，哪有钱给胜子娶媳妇，读到初二就下来了，十八岁，随他舅来林区伐木，年纪小，大伙不愿带他，他舅拎着一壶烈酒，几样下酒菜，招呼工头老吴，以及林场说算的晕了一顿，在窝棚炕上，外边雪花飘飘，棚内，汉子们行酒令，喝着喝着，一个哭，就都哭。想家，想女人，想下山。老吴自然答应留下胜子，不过，千叮咛万嘱咐，让胜子的舅舅老木带好胜子，安全第一。

那天，伐木结束，落日下的长白山呈现出安宁之美，鸟鸣在森林深处一波一波晃来，傻孢子也许是饿急眼了，跑到伐木工的窝棚前找吃的。偶尔有几声狼啸，木帮的人习以为常，没谁敢单独行动，即便白日在深山老林伐木，腰里也藏着家伙，一把刀或者锋利的砍山斧，枪支也有，老乔没枪，他有削水果的刀，夜阑人静时，就着汽灯，煤油灯一下一下磨，磨得雪亮。也有乌鸦造访，落在老乔他们窝棚旁边的松树上，嚎几嗓子。胜子一开始走在后面，几步追上老乔，吭哧瘪肚说，大哥，求你件事。老乔说，啥事？扭扭捏捏像个娘们。胜子四下瞅瞅，压低声音说，求你给我写封情书。老乔噗嗤乐了，情书还有找人代笔的？胜子摸了一把清鼻涕，俺……不会写嘛，求你了，乔哥。一包雪茄烟？老乔皱了皱眉，中！我试试看。不过，我不敢保证什么！给谁写，写给谁？胜子说，俺们屯的香草姑娘。

老乔晚上在炕上，铺一张小木桌，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给胜子的香草姑娘写了好几页信，写一段话，让胜子读一读，胜子脸红脖粗，说，好好好，我写不出来，香草读了不知能不能动心。香草是队长家的闺女，能成吗？

正伐木的关口，没人下山，大雪封山，动物都很少见，甭说人。破费几番周折，老吴的娘害了大病，加急电报来了两三封，老吴不得不下山，胜子不好意思找老吴，就求舅舅帮忙，老吴没拒绝，说要是忙忘了，别怪我。老吴是一周后回林区的，一脸的疲惫，头发也陡然白了不少，谁也没敢问什么，哑巴悄声伐木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有从山外回来的人，捎给胜子一封信，牛皮信封，胜子干活的手脏兮兮的，他朝衣襟使劲擦了擦，接过信，千恩万谢，兴奋地像长白山里的梅花鹿，绕着树林又唱又跳，他告诉老乔，香草来信了。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一行行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胜子羞答答地说，香草夸他文笔真好，一个屯住着怎么就没看出胜子还咬文嚼字，香草没说喜欢二字，但她的来信绝对是个好兆头。如果香草不动心，她没理由给胜子回音儿。老乔大胜子十几岁，比他多吃几年高粱米饭，追女孩子，要趁热打铁。情书写得既不能太露，也不可太含蓄。火候和尺度该掌握好，这个难不倒老乔。胜子把这事跟舅舅老木说了，老木是过来人，他和香草都住在一条街上，看着香草胜子长大的，香草的爹不是物，认钱不认人。外甥狗就爱上香草，也没法。买了四盒大生产烟给老乔，写吧！好好写，胜子这事成了，我送一头一百斤大猪奖赏你。老乔说，我写是写，就怕纸包不住火，一旦香草发觉情书不是胜子写的，翻脸咋整？

老木掏出兜里的烟锅和火柴，给老乔点着一支大生产，自己狠狠抽了几口烟叶子，呛得鼻涕眼泪出来了，这没事，你不说，我不说，胜子更不说，谁知道是你老乔的杰作？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乔是骑虎难下，那就继续写情书，一周两封，胜子竖着耳朵听，哪个下山托对方邮寄过去。少不了一盒好烟，有不抽烟的，让娘邮来家乡的土特产，一罐腌蒜，一包四粒红花生米，长岭葵花籽，都是胜子娘在一豆灯光下，熬夜剥出来的果仁。长白山林区不同于交通发达的都市，一封信兜兜转转到木帮人手里，信封破损严重，几乎面目全非。这么着，老乔深情侃侃，洋洋散散每封信均有三千多字，有时近万字。老乔讲林区的一草一木，讲木帮人遭遇黑瞎子追击，为保命爬到树上，讲长白山的千年野人参，变成人在人间走动；讲深山老林的月色，清凉孤寂又旷日持久，讲生活在林区的伐木人，他们的身上有着坚韧不拔的品格，讲木帮怎样把一棵棵巨大的木头，抬下白雪皑皑的深山，沿着松花江逆流而上，向各大城市运输……，老乔上上下下给胜子代写了十九封情书，因交通不畅，胜子只收到香草三封来信。那年年末，几场雪覆盖长白山，茫茫苍苍的山脉，被雪盖了厚厚一层被，老乔他们照旧出去伐木，傍黑时分，老吴踩着咕叽咕叽的雪声，来窝棚里报信，叫胜子收拾一下，去山下接人。老吴也没说谁来了，胜子简单梳梳头，洗了脸，换了件干净棉袄，下山了。那一晚，胜子没有回窝棚，第二天下午老乔憋不住，问老木，胜子哪去了？老木说，臭小子也没给我信儿，老吴悄悄跟我说，香草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来看他。老乔心里不是滋味，辛辛苦苦，累死多少脑细胞写的情书，却为胜子做嫁衣，也罢，胜子是好兄弟。

老乔第二年春天转到黑河林场，与原先的松山林场相隔不远，一年之中，也很难碰面。毕竟长白山浩瀚无垠，旷达广袤。后来，老乔收到胜子让老吴捎来他和香草定亲的喜糖，高粱饴软糖，嚼在牙齿间，老乔吃不出甜味。老乔还单着呢。

老乔递交过三份辞职报告，要求专业，做什么都行，贩鱼，卖虾，拾荒也可以，只要离开林业，离开长白山。老吴不批，不批不打紧，往林业局递交。就在老乔准备彻底告别长白山，那个秋天。老乔在新华社工作的一个同事梅朵，当年，老乔手把手带她步入新闻采写圈子，成为业内佼佼者，她来了，她来了。老乔想躲开梅朵，他认为自己混得差，木帮的工资不高，又苦又累，终日枯燥得要死，别的同事，有的升职，有的改行后做得风生水起，就老乔，窝窝囊囊，没出息。黑河林场的场长梁良火了，老乔，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给我拾掇拾掇，下山见梅朵！老乔不去，死也不去。梁良硬是逼着他刮了胡子，收拾一新，下山见梅朵。

老乔直言不讳告诉梅朵，来旅游，黑河林场欢迎，梅朵说，师傅，你是心知肚明，还用我直言？老乔说，我来林场三年了，你也该名花有主了吧？梅朵说，我从北京千里迢迢来长白山，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你，嫁给你！

妈呀！梅朵，你也够直接了，我结婚了，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梅朵哏哏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泪花带雨，你骗我干嘛啊？我在梁场长那了解到你，梁场长说你是一个好人，在林区做了很多事情，立志立足长白山，为林区发展添砖加瓦，梅朵说着竖起大拇指，师傅，我打算留在林场陪你。

老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梁场长是用心良苦啊！

老乔是个直性子，又是军人出身，梁场长是曲线留他在林区。

老乔和梅朵那年元旦结婚，在黑河林场，梁场长找人建的木屋，简单的家具，炊具，一铺一盖，梁良主持婚礼，林场的十几个兄弟，参加老乔二人的婚礼。老乔觉得对不住梅朵，她一个城市女孩，嫁给一个伐木的，委屈她了，婚后加倍珍爱她，梅朵在林区住了四十天，就回北京上班，两个人聚少离多，好在，梅朵鼓励老乔，把这些年在林区经历的风风雨雨，写一部长篇，有梅朵时不时地鞭策，老乔果然写起书，一章一章地写，章回小说那种。两个人美中不足的是，梅朵不能生育。

当小乔终于把自己熬成老乔，他在林场的第十个年头，梅朵与老乔分道扬镳，究竟是老乔提出分手，还是梅朵提出的，老乔缄口不说，一直是个谜。

老乔后来就没离开林场，一晃四十年，老乔老了，白头发，白胡子，老乔在老家娶了一个女人，给他生两闺女一儿子，老乔的三个儿女，记不住老乔的模样，老乔常年不回家，在长白山里，吆喝着伐木号子，做着最苦逼的活儿，这期间，林场同意他转业，回老家的县城做事，老乔拒绝了，长白山的草木繁花，深深扎根在他心底，生长在他身体内，直至他退休，才带着他的《关东木帮》70万字的书，返归故里，庄河蓉花山镇，我们是在庄河作协一次笔会上认识的，此时，老乔年逾古稀，我四十不惑。他的《关东木帮》，就是他献身长白山林区的缩影。

老乔说，在林区，天寒地冻住马架子窝棚，取暖设备就是一座“王八炉子”：一口铁锅扣在石砌泥抹一圆圈灶基上，就像一个收脚趴地的甲鱼。灶基留出灶门，后头是步步高的石砌烟道。晚上收工回来，大家把湿衣物和湿鞋子挂在或摆在烟道左右……照明就是点松树明子（含松油的细木条），第二天早上起来，鼻孔都是黑的。吃的也很差，当时粮食都是配给，能吃上一顿豆腐就像过年了一样。那些艰苦的日子，现在想来最值得怀念。

老乔的《关东木帮》，急寻商业合作伙伴，他希望有生之年，这部反映长白山林场伐木人的书，能搬上银幕，让更多的人了解，林业以及林业人的坚守与不易。

我搞不明白的是，老乔放着三个孩子在城市的家，不去养老，却义无反顾回到长白山黑河，一个老年公寓安度余生，所为哪般？是对长白山林场的一种情怀，一种乡愁。也许是，也许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