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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花的意趣全在一个“牵”字

昨临睡时分，接远方同行领导私信：“不见您国庆外出，也不见‘69号房客’更新，咋不写点儿什么呀？”放下手机，心中有些欣慰，又有点儿茫然。今天一大早，阳台上的紫色牵牛花仿佛知我心思，竟空前的一夜间冒出十几、二十朵来，这不是明摆着要我写她们吗？

好，那我就写写牵牛花。

要说这牵牛花娇媚可人，咋就和牛扯上关系了呢？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懒得深究。直到有女弟子指着阳台上的牵牛花果实对我说：“老师，这个可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呢”，我才有意的百度了一番。据说《本草》里记载，有农夫因服用牵牛花种子而顽疾得愈，但无以回报，只好牵着自家牛来到牵牛花跟前千恩万谢，“牵牛花”遂得其名。

常见的牵牛花多为蔓生，只有花市里可见其矮种，而且花色更加丰富、明艳。曾于春节前弄回一钵挂在阳台，指望着一睹㶷烂。结果呢，这种温室培养的植株真的是娇生惯养，不多时便花凋茎枯了。所以说，花还是自己种的好。只有自己一铲土、一瓢水的伺候，知冷知热的搬进搬出，这样养出的花才够皮实，也才够粘人。

何况，我一向更喜欢牵藤的花草，总觉得只有在蔓延的高高低低、绕来绕去中才会多出些生趣和别致。所以，牵牛花的妙，我看不在“牛”，而在一个“牵”字！青蔓如藤，似水随形，凡所遇皆可牵扯之，攀附之，缠绕之，然后可成绵延、错落、伟岸、蓬勃浩瀚之势。故每于播种前，我会从校园的水杉林子或者沙湖的竹林里，拾三五根长短不一的枯枝，插在两三个花盆里，以便日后之“牵”。

在盆与盆之间，最好隔着点儿距离，这样可以为牵牛花的事业预留一些空间。可仍觉格局有限，于是我又将她种到悬空的花盆里，挂在早已拉好的铁丝上。这根在寒冬腊月里经老父亲监工安装的拉索铁丝，承受了一冬的咸鱼翻身，现在参与到牵牛花的表演和浪漫中来，也算是一种安慰。

一想到如此地空勾连而又立体多面的牵牛花生态，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经手的牵牛花有三个品种，粉红的，深红的，紫色的。我虽非色盲，却一直不大分得清紫色和蓝色，大概浅淡的为紫，深稠的谓之蓝罢。粉红的，是一次在武汉郊外的田垅里偶遇；深红的，其种子采自小区同事的花架（说是从国外带回）；紫色的，于家乡老屋通往小镇的上坡竹林里发现。

可惜粉红的和深红的都只开过两轮。在同盆共壤的治理中，惟本乡本土的紫色牵牛花生命力最显强旺，也最抬老乡的庄。算起来，这款来自家乡的紫色牵牛花，已在汉经历七八代了，除了早期的三色合栽，之后没有任何的种子优化，但至今生机勃勃。

牵牛花属夏秋草本，阳性，喜光喜湿喜温暖。每至春末播种，只要水分、温度适宜，月可见芽。其幼苗酷似绿豆秧，对称的两叶各呈马鞍形，无毛。待第三片叶子长出时，不仅叶形大异，化为桃心，还在初蔓后叶自多毛。牵牛花出苗率倒是极高的，往往嫩绿的一片。此时你得狠下心来间苗。我总爱在金边吊兰、海棠等长得极盛时整枝打叶，直剪得观者连声可惜。可大爱不忌小恶，绝决有时比裹裹粘粘更重要。

眼见牵牛花藤一边攀升，一边开枝散叶，半个多月过去，光秃秃的枯枝已为葱浓的叶子所淹没。嫩黄的枝蔓在空中绺成一根根绳结，悬空的触须，温柔的丝丝纠缠也彼此支撑；层层叠叠的叶子，有的如桃心，有的如芙蓉，有的开始发黄，枝叶间早已满是花苞。初生花萼藏在蔓叶间，嘴角毛糙；待放的花蕾由青而紫，光滑坚挺，枕戈待旦。

“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语出秦观）秋日的早晨，起床际，只听婆婆子一声，“哇，你的牵牛花开了！”自此，便开启了年度牵牛花的“每日晨报”。

牵牛花又叫喇叭花，望眼枝蔓间，不正是活脱脱的、进军号中的小喇叭么?我也最爱此刻牵牛花的昂扬峻拔，英姿勃勃。晨光映在丝绒般的质地，整朵花，紫中染蓝，蓝中带粉，可谓是翠冷霞淡，同又不同，真是一种无比谐和的演变！在蓝光深碧间，粉色的花脉，似光如电，放射出一个清晰耀眼的五角星来，娇小的花蕊点缀中央。

可当我采一朵牵牛花放在手心，却又觉得她更像一袭精致的罗裙，素腰青摆，婀娜有致。古人感叹“赏花宜对佳人”，当改“赏花如对佳人”矣！

英雄未必不多情。当牵牛花行将凋谢之时，果然展示出与冲锋号完全不同的姿态，收敛的身形，一如舞女彩绸的折扇，颜色也由紫而为淡淡的红色，给人温软妩媚的印象。当牵牛花渐至缩成一个上下等粗的裙桶而陨落时，牵牛花的果实成型了。圆而光滑，内分三瓣，黑色，性寒可药。

每观及此，便觉释然。想想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像冲锋号来着？那也是英武挺拔，无所畏惧，嘀嘀嗒嗒的向前；到了年老的时候，人皱心直，又多像彩绸的褶扇，虽绵里藏骨，却也只好不声不响的向繁华挥手……恐怕即使在年轻人眼里，收放自如，也才是有趣的人生。

据说在日本，人们称牵牛花为“朝颜”，这名虽显洋气，也很贴切，只是太过强调其花容易逝，闻之不免叫人生出些“美人辞镜”的伤感。

可事实残酷如此。单朵的牵牛花，其存世时长的确比昙花还要短暂。往往是凌晨开放，太阳出来一会儿便致凋萎。这让我想起小时候上后山捡菌子，那些漂亮的绿豆菌、露水菌、雁窝菌，也同样是晨露中异彩纷呈，而太阳一出则速速萎去的。

但从整体看，牵牛花又是长盛不衰的。正是藤蔓上无数的前赴后继和此伏彼起，正是无数的悄然退隐和日日新生的明丽坚挺，正是朝花夕死的欣喜与悲壮在无声中交响，牵牛花才能从夏开到冬。这种整体性的繁荣，源于时间与空间意义上的接力，这样齐心协力的“牵手”，是何等的牛啊！

花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天孙滴下相思泪，常向秋深结此花。” （语出宋人林逋山）牵者，“牵引”之外，更有“牵挂”之意。每当月圆夜冷时，牵牛花也会加重我心里的想念。想家乡竹林的牵牛花是否仍“牵线搭桥”中，想老屋的月亮圆是否正辉映栾树红。“皓魄冷冷沙湖风，薄纱轻帘，桂香阵阵浓。晓看牵牛成双影，夜阑洗澡花对空。池浅水清鸟飞翀，篱乱菊黄，荷残欹雨中。隔梦依稀遥相颂，老屋橘黄栾正红。”这些似诗非诗的句子，正是我于某年中秋牵牛花架边留下。

一花一草一世界。在我看来，每一朵花都是天意，每一枝伸展的藤蔓都只为注定的纠缠。

也许，我的这些牵牛花是比较幸运的吧。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因为我的一回回搬动、一日日浇灌、一次次开窗或关窗、一次次默然或欣然的注视而感动，但它们一定知道，因为一个档案人的记录习惯，她们曾经那么鲜活的存在过。

花虽不语，却知其善。要不然，怎么刚好中秋、国庆的时候，她们就像约好了似的，那么齐心协力的拼着命的帮着我搞节日氛围呢？

要说我也多少懂一点儿观物返性、比德移情的道理，但我却对养花观花的理论从无丝毫的研究。所有关于花的知识，不过是继花儿们死去活来之后所留存的朴素印象。但我自得于这种蒙昧的认知。本来就是个玩儿的事，太认真反而会变得无趣。还记得当时尚存三种颜色的牵牛花种时，待播洒过后，心里的那份多少有些偏向的期许啊，那种淡淡的急切啊，这些可能才是我喜欢养花的原因。

当然，自己也有故作深邃的时候。古人有言，“人之嗜花，为物所转，玩颜色之美好，嗅馨香之条鬯，……吾之嗜花，独观其变。”至于这“观其变”而明世理，格物致知的意思，昝多少也会有“那么一点儿”觉悟。宏如花之生发，再生发，其中之变，不正是所谓元、亨、利、贞的生动化演么？微如干旱时植物为什么反而多花？原来植物初旱时，往往深扎其根以活本命；而至极旱恐惧时，乃生花而谋传种。万物一理。

但种花于我，顶多不过是一种乡野情结和闲散人格的寄托，一种城中农夫消磨人情的方式。于锻炼，种花便是活计；于摄影，花草自是风景；于孤独，花如美人之能解语。如此而已。因此我的这种闲散，绝不能与领导们“闲可钓鱼”的“闲”相提并论，更谈不上“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曾有同学处长视我养花种草为“玩物丧志”，当时颇为不快，可现在想起来倒是觉得中肯得很。毕竟，真正志向远大的人士，是绝无心思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花花草草上面的。

真正对花草审美趣味建立起一点儿理性，还是在有幸拜读丁利荣女史的《宋代植物审美中的草木精神与天地气象》（《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2022年第1期）一文之后，丁老师对草木精神的系统讨论着实让人醍醐灌顶。尤其，当我读到周敦颐窗前草之不除而弟子问之，而对之以“与自家意思一般”（ 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第360页）时，我竟从心里涌起一种感动，这回答，太中意。

是啊，养花的全部趣味，不就在这“与自家意思一般”的物我互照之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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