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林权制度改革被誉为“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中国农村又一场伟大革命”。
在这一改革源起15周年之际,澎湃新闻重返改革肇始的福建,尤其是被称为“林改第一村”的福建省武平县捷文村,再现15年前的艰难破局,并捕捉林改15年来折射在普通人身上的点滴细节。
福建省武平县捷文村村头矗立着“全国林改第一村”的石碑。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李珣 图
福建省武平县捷文村,一块镌刻着“全国林改第一村”几个大字的石碑矗立在村前。
人们从坐落于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处的武平县城向西北而行十余公里,往往会被这条路旁的石碑吸引而驻足停留。
16年前,时任捷文村村支书的李永兴在村民大会上宣布所有集体山林“均山到户”时,未曾想到这一幕。
时针拨回2001年,武平县领全国之先,按照“山要平均分、山要群众自己分”的原则,在捷文村试点将集体山林明晰产权、承包到户,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山下耕地转到山上林地,村民李桂林亦于同年12月30日拿到了全国第一本新林权证。
2002年6月,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来到武平县调研,对武平林改工作给予肯定和支持,由县到省,福建由此在全国率先开展了以“明晰产权、放活经营权、落实处置权、确保受益权”为主要内容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
这个隐藏在中国东南部葱郁山林中的村庄,不经意间被镌刻进了历史。
“村里很穷,无路可退,当时就是想着怎么让村民不乱砍滥伐并且过上好日子,改革就是为了绿山包、鼓腰包。”谈及多年前改革破冰时的筚路蓝缕,皮肤坳黑、身形瘦削的李永兴言辞朴素,快意的语气中夹杂着无奈。
在当年没有上级文件更无其他地方经验指引的情况下,李永兴被村民视为探路人,捷文村成为第一个吃螃蟹者,村民们亦在林改后真的实现了绿了山包、鼓了腰包,林改之前村民因“打牌输钱便上山盗伐林木卖钱”的事情一去不返。
全国第一本新林权证获得者、捷文村村民李桂林向澎湃新闻展示自己的林权证。
“五难”
李永兴在2009年卸任捷文村村支书后,仍不时回到村里看看,而今捷文村背靠的山林一片绿意葱茏,发展林下经济的农业大棚在村头一眼可见,潺潺流水配之以精致的景观小桥让人眼前一亮,硕大的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标语远远可见。
而在1998年,当李永兴在武平县林业部门采购站接到前往捷文村任村支书的通知时,却因村中的破败景象几乎望而止步。
“赶鸭子上架,不想来赴任,村里很穷,负债累累,实际上是个乱摊子。”李永兴并不讳言1999年1月自己前往捷文村赴任时所面临的危局。
彼时的武平县在经历1981年的稳定山权林权、划定自留山和落实林业生产责任制的“三定”工作后,却仍存在林权归属不清和分配不合理的情况。
“当时林地林权还是归村集体,村民只是承担经营管护责任,村里申请获批后再组织村民采伐,但都谈不上产权和经营权。”李永兴告诉澎湃新闻,当年砍伐价值40元的林木统购统销后,村民从中只能分到7块钱。
说不清林地到底是谁的,山多田少的捷文村的2.6万多亩林地陷入村民乱砍滥伐的混乱之中。
“都觉得林地反正不是自己的,白天砍伐林木,晚上运输最后偷偷卖掉,随便上次山就是百来块钱。”69岁的李桂林仍对林权改革前的乱象记忆犹新,一亩田地仅两三百斤的粮食产出加之人均耕地仅有一亩的客观现实让村民们颇感生存之难,上山偷砍点木材卖钱一时风行。
李永兴告诉澎湃新闻,林权改革前村干部主要的工作之一便是值班、设卡防止乱砍滥伐,“这是为了保护村民”。
1993年武平县森林公安曾前往捷文村查处村民乱砍滥伐行为,一次抓捕10人,其中7人被判刑。
“捷文村自此之后一直有个现象,村民一看见森林公安就跑,村里一来森林公安,男性村民基本都躲起来了。”李永兴对此倍感心酸,1999年冬天因阻止一位村民盗伐树木,事后李永兴被突然闯入村委会的这位村民用铁棍打伤手臂,事隔多年,当李永兴抬起干黄的手臂向澎湃新闻展示长长的伤疤时,低下头去久久不语。
而除此之外,捷文村当年的贫困景象亦成为李永兴心中挥之不去的苦楚记忆,“村里经常来各路讨债人,有找村民的也有找村委会的,有时村里没钱交电费,半夜断电不得已跑到乡政府找上级协商想办法”,回想起林改之前深夜披上衣服前往乡政府的困窘无奈,李永兴面带苦笑。
乱砍滥伐难制止、林火扑救难动员、造林育林难投入、林业产业难发展、农民望着青山收益难的“五难”问题摆在捷文村面前。
“这些问题像是几座大山,觉都睡不好,天天想怎么解决。”李永兴说道。
如今的捷文村绿意盎然,村容整洁,林改的标语牌远远可见。
转折
事实上,捷文村当年的困境并非孤例。
“这是武平县乃至很多林业县市的一个缩影。”龙岩市林业局政策法规科科长童长亮告诉澎湃新闻,困境之中也酝酿着改革的因子,1999年龙岩市出台文件,决定放开木材经营市场、打破林业部门的垄断,“个人可以买卖林木,还利于民,这实际上为后来的林权改革做了铺垫”。
童长亮告诉澎湃新闻,1999年时龙岩市林业局曾做过统计,一立方米价值570元的木材统购统销后,林权单位仅能分到51元,林农拿到的则仅为51元中的零头,“所以林农对于林业不会有积极性”。
而李永兴前往捷文村赴任村支书,也因自己在此项改革下岗后而起。
与此同时,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也悄然而起。
2001年初,按照国家林业局部署,武平县作为全省林改试点县,在万安乡上镇村开展林权证换发工作。
“那年5月的一天,我路过万安乡林业站时,三位县里林业局的领导在谈上镇村搞林改试点的情况,说搞林改一个多月了就是搞不下去,山少人多、困难重重。”这次偶遇让整天苦思冥想如何让村民不乱砍树还能过上好日子的李永兴既惊又喜,“我当时想到还能这么搞啊,当时我就急匆匆跑回村里和村主任商量,要不换发林权证的试点我们来?”
激动不已的李永兴在偶然得知林改消息的第二天便前往武平县林业局沟通情况,在获得县林业局“你们去搞吧”的答复后,李永兴向澎湃新闻坦言,“有些突然但当时确实看到了希望”,李永兴抖动着嘴唇挥舞着手臂说道。
2001年6月,武平县选定捷文村开展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先行试点工作。
李永兴向澎湃新闻回忆道,在确定为林权改革试点三天后,捷文村召开全村大会通报情况,村干部分派到5个村民小组召开群众会议,讨论“山要怎么分,山要由谁分”的问题。
“当时百分之八九十的村民都赞同集体山林平均分配到每家每户,我们就下决心干了。”李永兴表示,虽然大多数人同意,但当年决策时亦曾遭遇阻力。
少数村民担心分山入户后会不会有新的乱砍滥伐,更多的担心还来自于这么干会不会违反政策,“当时心里也打鼓,还有村民去告我们私分公有财产搞资本主义。”李永兴笑道。
童长亮告诉澎湃新闻,彼时龙岩市亦曾推出方案,建议按村民招投标方式来重新分配林地,但由于福建省林业厅担心招致商人插手引发矛盾等问题,要求先将林地平均到户。
“当时很多县城的人闻讯赶到捷文村,愿意出高价来招投标林地。”李永兴说,当时自己并无他想,就想到“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就想让乡亲们都得到实惠”。
最终,捷文村作出了“山要平均分,山要群众自己分”的决定,把所有集体山林均山到户。
当林业部门技术人员、村民和村干部一起上山画图勘界时,李永兴兴奋得彻夜难眠。
对此,武平县林业局副局长钟德华告诉澎湃新闻,不同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林权制度如需改革除开土地还涉及林木,而后者是实实在在的财产,且田地有田埂易于划分,而林地的划分从技术操作上难度也较大。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思想观念,国有财产能不能分?”虽事隔多年,但对于捷文村的先行先试,钟德华这位上世纪八十年代从福建林学院毕业的老林业工作者仍连连感叹“不容易”。
巨变
抚摸着那本封皮字迹已模糊不清的绿色林权证,李桂林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敢用力,这位华发斑白的老人对16年前的冬日里拿到这本证书时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回忆起来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2001年12月30日,我拿到了全国第一本新林权证,当时村里还搞了一个发证仪式,台上报到我的名字时,心情非常激动,我是林地真正的主人了,一共分到了259亩林地。”对于第一本林权证,李桂林反复以“定心丸”三个字诠释着自己的理解。
李永兴告诉澎湃新闻,2001年11月,第一批林地正式在捷文村分山到户,“李桂林所在的村民小组是最先做得,一共是177份”,此后,捷文村共发放林权证352本539宗26763亩,林权到户率达百分之百。
让李永兴又惊又喜的是,分山到户后,乱砍滥伐没有了,村民们还自发组织开展森林防火工作。
在捷文村的尝试初步获得成果后,2002年4月,武平县委、县政府正式出台文件,拉开全县林改的序幕。
“当时心里其实在打鼓,也在担心万一上级不同意怎么办。”李永兴、童长亮及钟德华均谈及林改之初的忐忑心理,“就觉得是有利于乡亲的事,就办了。”李永兴淡淡地笑道。
时间指向2002年6月,时任福建省省长的习近平在林改迈出艰难步伐时,专程来到武平县调研林改,并指出“林改的方向是对的,要脚踏实地向前推进,让老百姓真正受益”。
“这番话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我们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李永兴说道。
此后,林权改革的帷幕渐次展开,2002年8月,福建省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会议在武平县召开,第二年福建全省推行集体林权制度改革,2008年,全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全面启动。
与渐次展开的林权改革同步的,还有捷文村日新月异的变化。
李桂林一家在分到的200多亩林地上,种毛竹、竹笋,2002年一年收入就有2万多元, 2004年,李桂林盖了三层新房,“渐渐村里的土坯房都不见了”。
2014年底,李桂林和村民合股进行林下养鸡的尝试,现在养殖规模已达9000只以上,“养鸡一年有一两万收入,我最近在学养蜂技术,看看再搞搞林下养蜂,活到老学到老。”笑容在李桂林坳黑黝黑的脸庞上荡漾开来。
捷文村现任村支书钟泰福告诉澎湃新闻,而今捷文村森林覆盖率达84.2%,比林改之前增长6.2%,林木蓄积量更比林改前增长43.7%,农民人均纯收入由2001年的1600多元增加到2016年的13500元,“村里有大棚种花卉的,有林下种植中草药、养鸡的,村里还在全县最先引入林权抵押贷款,为发展带来了原始资金,实现了不砍树也致富。”钟泰福笑道。
近年来,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捷文村这个外表平凡的客家村落,了解林业改革的历史和现状。当改革的哨音传遍四方时,李永兴连连对澎湃新闻表示,“自己完全没想到,当时豁出去干的这件事会有这么大动静。”
我也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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