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沙是你,护你有我
——“樟子松医生”宋晓东四十载治沙故事
为樟子松“抗衰”,宋晓东在野外调查松树病虫害。本版图片由本报记者查金辉摄
宋晓东(左)在苗圃调查樟子松良种苗木生长情况。
本报记者 李 越
章古台,位于彰武县北部,地处科尔沁沙地的东南缘,“有风沙遮日,无风一片白”曾经是这里最真实的写照。如今,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郁郁葱葱的万亩林海松涛锁住了曾经肆虐的“黄龙”。
绿了章古台,白了少年头。这是几十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人接续奋斗的结果。科学治沙在这里破土发芽,开创性地引种樟子松则成为科学治沙的关键,而作为“全国防沙治沙标兵”宋晓东40多年来的工作也只有一件事——保护樟子松。
宋晓东又闲不住了。
春节假期刚过,他就来到位于章古台的樟子松林地。看看树的长势,有无病虫害隐患;测测林子的密度,给如何间伐、修枝提出参考意见。目的只有一个,让这片人工林更健康,在防沙治沙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已近花甲之年的宋晓东,是辽宁省农科院研究员,从事防沙治沙科技工作40多年,是发现沙地樟子松人工林衰退原因与机理并提出“樟子松衰退病”的第一人,也是解决退化樟子松人工林修复与多功能可持续经营技术的第一人。宋晓东先后承担主持国家和省部级研究课题与推广项目近20项,取得获奖成果13项,提出了科学确定樟子松人工林的经营周期,“降低林分密度+人工修枝调控水分养分平衡”,适时进行林分结构调整、开展复合经营,及时防控病虫害等策略、技术及模式,并在生产中推广应用,效果显著。
目前,章古台在1955年栽植的第一片沙地樟子松人工林健康状况仍然良好。宋晓东用实践证明,樟子松仍是我国三北地区不可多得的优良树种,关键要科学营造,合理经营,科学、客观、理性地对待退化现象,并采取积极有效的预防、修复措施。去年,他在“全国防沙治沙标兵”评选中脱颖而出,成为榜单上“TOP10”之一。
找出“水土不服”的病根
与治沙结缘,纯属偶然;但将沙治好,又是必然。
宋晓东坦言,因为儿时家里较贫困,他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到辽宁省林业学校就读。“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早点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宋晓东回忆,毕业之际,他向老师提出希望“去科研单位”的想法,并在1983年如愿以偿被分配到辽宁省固沙造林研究所(固沙所,现省农科院沙地所),开始了“治沙之路”。
先在固沙所林场见习,之后因工作认真被科技室主任看中,从事科技管理工作。
1991年是个转折点。年初,宋晓东因工作需要转入林木育种研究室,参加联合国援助我国的林业项目“中国三北地区林业科研、造林、规划设计与开发”,进行国外针叶树引种和樟子松育种与改良研究。
“而在1991年的夏天,章古台局部树龄最大的樟子松突然出现枯枝死亡情况,之后呈流行性暴发趋势,引起我省和国家行业部门的高度关注。”宋晓东说,“樟子松为欧洲赤松的一个地理变种,天然分布于大兴安岭林区和呼伦贝尔沙地,红花尔基是沙地樟子松的故乡,1955年被引种到辽宁章古台进行固沙造林并取得成功,章古台由此成为沙地樟子松人工林的故乡。”宋晓东说,“章古台樟子松沙地造林模式”为我国典型的治沙模式之一 ,在国内外影响颇大。然而看着仅在辽宁域内就4万多公顷的樟子松,出现“不明不白”的死亡现象,内心十分焦灼。同时,内蒙古自治区、吉林、黑龙江等地的樟子松也出现了枯枝死亡现象。
1992年,宋晓东赴比利时鲁汶大学,学习研究针叶树育种与营林。“当时国内樟子松死亡情况已持续1年多,我除了完成考察学习的内容外,不断查找相关资料,试图探寻樟子松的死因。”宋晓东回忆,终于发现在20世纪80年代,国际上刚刚提出了“森林衰退病”这一理论,其描述与樟子松死亡现象特别符合。
“衰退”,有其规律。最主要原因是“水土不服”“背井离乡”。首先,樟子松的“老家”在红花尔基,引入辽宁,两地的纬度相差了5度至6度,海拔相差了500米至900米。生长环境年均温高了约10℃,年积温高1148℃,“从冷到暖的变化,樟子松代谢变快,出现不适,导致樟子松的成熟龄从原产地的100年左右,缩短为在章古台的45年左右。”
其次,“老年病”缠身。林分年龄越大,退化越明显。在章古台,20年生以下的樟子松幼龄林生长良好,很少发生衰退现象;在21年至30年生的中龄林,仅在发生病虫害、严重干旱等灾害时出现衰退现象;而较严重的衰退大多发生在31年生以上的林分。
此外,林分衰退还与密度有关,密度越大衰退越严重。同等条件下,混交林中的樟子松退化程度轻于纯林。在樟子松与赤松、油松混交的同龄林分内,赤松、油松没有明显的退化现象,枯死现象仅见于樟子松。
进入衰退期的樟子松,再遭遇高温、缺水、养分失衡,以及松沫蝉、松枯梢病等病虫害“袭击”,部分林分的濒死木和枯死木可达40%以上。
通过国外发现的理论,再结合章古台樟子松死亡的实际,宋晓东发现,樟子松林木的死亡乃是多种生物、非生物因子综合作用的结果,属于侵染性病害和非侵染性病害之外的第三类病害,即“森林衰退病”。
至此,章古台樟子松死亡的“病根”终于找到!
配出“靶向治疗”的良药
发现“病根”只是第一步,而如何“治病救树”更为关键。
“樟子松医生”宋晓东再次投入科研实践中,他要逐项破解樟子松衰退的病因。
“北树南移”是导致樟子松提前成熟与衰老的最根本原因。宋晓东表示,虽然林分在1991年开始发病,但染病前就已衰弱。通过调查对比分析,那些染病的,特别是“病重”的林木,十多年前就出现生长迟缓、树势衰弱等情况。
土壤条件也有差异。研究发现,引种地章古台与原产地红花尔基的土壤条件比较类似,主要为沙土。但植物化验分析表明,章古台的树木含铁量偏高,锌含量偏低。
衰退的发生还与过去的造林和经营方法不当有着很大的关系。出于固沙的目的,造林初植密度过高,多是纯林且集中连片,缺乏适宜的防护林经营技术规程。即使经过几次间伐,林分密度仍过大。“对于20年生以上,年降水量仅500mm左右、干旱瘠薄沙地上的樟子松来说,这种密度实在太高了。”宋晓东说。
这些发现,意义重大。宋晓东带领团队制订了科学“改造”计划。对40年生左右或更老的发病林分以卫生伐、更新改造为主,并可改造成疏林草地;对30年生左右,染病较轻、生长迟缓的林分,进行密度和结构调整,引进优良适生乔灌木,改造成复层异龄混交林,还可进行林草、林农复合经营,发展林下经济;对年龄较小,20年生左右、生长旺盛的林分,采取“留优去劣”式间伐,并有针对性地给树木补充所缺的微量元素,让樟子松更适合章古台这方水土。
在林分改造过程中,宋晓东还发现,单纯的“水土不服”,造林过密,还不至于直接导致樟子松的大面积死亡。病虫害的侵袭,才是压倒樟子松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发现,与樟子松人工林退化关系密切的主要病害是松枯梢病,主要害虫是松沫蝉。”宋晓东说,这“一病一虫”很致命。
“松枯梢病在樟子松人工林退化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多数枯梢、枯枝、死亡等退化现象出现时都发现该病的存在。”宋晓东说,多年观察还发现一个奇特的规律,松枯梢病在降雨量偏大的年份暴发,这可能和充沛的降雨和较高的湿度有利于病菌的侵染有关。
松沫蝉是樟子松的“第一杀手”,几十年的研究发现,樟子松枯梢病发生与否、危害程度与松沫蝉的有无、多少有密切联系。松沫蝉虫害每隔10年左右暴发一次,每次持续5年左右,章古台樟子松几次突发退化基本与之有关。1986年至1991年、1998年至2001年、2011年至2016年以及2022年至今,松沫蝉虫害在辽西北大规模发生,这四个时期正是章古台地区樟子松退化最严重的时期。
林内病虫兼治试验表明,只防治松沫蝉或只防治松枯梢病,均明显地遏制了病害的发生,但后者的防治效果比前者要好。不难看出,松枯梢病是树木染病死亡的最终原因,松沫蝉对松枯梢病的发生危害有着促进作用,而如果没有松沫蝉的危害,病害的严重程度会大大降低。
搞清楚了致病机理,之后的病虫害防治工作则相对轻松了。
松枯梢病通常只侵害那些生长不良、树势衰弱的林木,其防治以卫生伐、疏伐、改造、修枝等营林措施为主。樟子松苗木枯梢病可以通过药剂有效地进行防治,防治效果可达到80%以上。消杀松沫蝉则选择在六七月间进行,效果非常理想。
选出接续传承的良种
遏制住了樟子松大面积死亡的势头,如何让防风固沙林更健康、更持久,宋晓东开始选择更多优良树种。
1991年至1996年,宋晓东主要进行国内外树种引种试验。“种树不同于种粮,在农业生产中想知道某个品种好不好,某种病虫害能否得到治理,一般只需要春种秋收,就可见一斑。林业则需要几个甚至几十个春秋冬夏才能略知一二。”宋晓东说,为了抢时间,他和课题组的同事们早出晚归、不分昼夜地研究。
这个过程中,宋晓东还收获了“周扒皮”这个雅号。那是一次清早外出试验时,团队成员们在野外调侃:“老宋,我突然有个疑问,你和电影里的‘周扒皮’,谁更狠?”这一问,引发了大家骤然哄笑。
“当然是老宋啦,‘周扒皮’好歹还学一声鸡叫,老宋连鸡叫都不学。”团队成员说。
但与电影里的“周扒皮”不同,宋晓东身先士卒,白天在野外工作,晚上做总结,查资料,为第二天试验制订计划,准备器具……自己做得比谁都多。
“1996年的冬天,单位在市区的办公楼还未动工,办公条件受限,为了方便观察研究线虫,我把实验器具搬回了家。”宋晓东回忆。
家里的门槛,变成了劈木头的案板;病虫害标本,占据了冰箱大半;显微镜、斧头、锯、瓶瓶罐罐等,摆在了家中各处……
妻子拿宋晓东这个工作狂没有办法,只能一边抱怨,一边帮忙打下手。
持续付出努力,带来了丰硕成果。“我们针对科尔沁沙地治沙植物匮乏、树种结构单一等问题,经过多年在章古台沙地引种国内外针阔叶树种,发现和确定了一批具备根系发达、易繁殖、抗逆性强、生长良好等特性的树种,在章古台及其类似地区作为治沙造林、水土保持和绿化树种示范推广。”宋晓东说,其中班克松、长白松比较成功。
班克松又称公主松,是一种小乔木,天然分布在北美洲,生长范围比其他美洲松都偏北。引种到章古台造林后,其成活率、保存率均较高且稳定。树高、地径生长量均大于同龄樟子松,根系也比较发达,在章古台地区表现出较强的稳定性和适应性……
长白松又名美人松,是欧洲赤松分布最东的一个地理变种,仅零散分布于长白山北坡。引种到章古台地区造林多年后,保存率与樟子松较为接近,且相对稳定,生长发育良好,表现出较强的稳定性与适应性。
如今,这两个树种已在章古台安家了。
改变单一树种造林方法,宋晓东还提出了多功能可持续经营模式。利用生长更快、抗逆性更强、成熟龄更长的林木良种——彰武松、樟子松优良无性系GS1、长白松、沙地赤松等,进行樟子松人工林树种结构调整,建立了复层异龄混交林模式,让林分稳定性、生产力等显著提升。
创建“樟子松+经济林”复合模式、林草复合模式、林农复合模式,拓展林分功能,让樟子松与异砧红松、黑果腺肋花楸、沙棘、平榛、欧李、山杏等树种,沙打旺、胡枝子、草木樨、紫花苜蓿等牧草,花生、黑豆等农作物和谐共生,提高了林分的综合效益。
如今,宋晓东作为国家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工程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国家重点研发计划“典型脆弱生态系统保护与修复”重点专项总体专家组成员和项目跟踪专家,将关注点放到了樟子松抗衰技术和优良治沙树种成果转化推广上,立志为防沙治沙和“三北”防护林等重点生态工程建设贡献“智”力。
记者手记
坚持与坚守
李 越
春天已至,章古台仍然寒气砭骨,透心地凉。
宋晓东对这片林子有着天然的情感,行走于间,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步履轻快,嘴角上扬。他说,“有回家的感觉。”
从毕业分配到此,在林场见习,之后远赴海外,钻研针叶树育种与营林。他全部的工作,都围绕一棵树展开。
严寒酷暑,四季无阻。有些人觉得,这工作太苦了,走了。但宋晓东留了下来,一干就是40年。
有坚持。
面对樟子松大面积死亡而找不到原因,人们对这一曾经的优良固沙造林树种存疑,导致樟子松不得不大面积砍伐之际,他毅然投入科学研究中,于关键之时找到“森林衰退病”这一理论根据,攻克了困扰我省和我国林业的樟子松衰退机理与控制技术理论与实践难题。
更有坚守。
40年间,他有机会调到其他单位,甚至有机会留在国外,拥有更好的科研条件、生活水准。但他始终心系章古台,在国外交流的时间一到,立刻打点行囊回国。不畏工作、生活条件艰苦,试验周期长,成果出得慢等因素困扰,坚持守护这片林海,让其长得更绿更旺,创造更多生态、社会、经济价值。
长年累月与风沙搏斗很是辛苦,岁月已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但看着沙丘变绿,环境变好,他表示,一切的努力与付出,都值!
扎根基层无怨无悔,营造绿洲有情有义。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传承“大漠风流”精神。
我曾很好奇地问宋晓东,倘若毕业分配时,你去了其他科研单位会怎样?
他沉思片刻说,可能不会为了一棵树忙活半辈子,而是专注于其他的领域深耕。
反过来说,我们相信如果从事其他领域,他也会成为标兵,但章古台将“错失”一位治沙标兵,樟子松将少了一个知音。
章古台,万顷松林,涛声阵阵,似在为他的坚持与坚守吟唱一首赞歌。
链接
樟子松
在我国樟子松天然分布于大兴安岭林区和呼伦贝尔。20世纪50年代初中期,樟子松被引种到科尔沁沙地南部的辽宁章古台进行固沙造林并取得成功,“章古台樟子松沙地造林模式”成为我国典型治沙模式之一。后来,该树种在我省发展到4万多公顷,其中辽宁西北部风沙地区约3万公顷。樟子松在我国“三北”地区十几个省(区)得到推广,成为防沙治沙的主要造林树种。
我也说两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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