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宏伟　摄

那年农历小雪节令，我到腾冲市，在腾越翡翠的世界里饱过眼福，又在火山热海中清洗过一路风尘，就从市区向北而行，半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了固东镇。远远地，就被一片金黄的秋色吸引住了。如梦如幻的金灿灿色彩，从江东村倾泻而出，一发而不可收。

那是树树银杏喷薄而出的金色诗篇。在清晨滚滚寒流中，我恍惚觉得，这是大地浓缩的金秋，还稳稳地据守在云南滇西这个古老的村庄。

太阳还蜷伏在东方的山后，天蓝如水。沿着火山石铺成的小道，慢慢走进江东村，一棵棵银杏树，像一个个大火把，在寒冬里燃烧。阵阵清风吹来，片片金黄的叶子在空中翻滚飘舞，徐徐落在房顶、屋头、小巷、田埂，犹如从天上撒下阵阵密集的金币，空气中饱含着一股花儿一样沁人心脾的清香。杏叶像蝴蝶一样打着漂亮的旋儿飞落，仿佛划过生命漫漫流转的长旅，缱绻着无限的爱恋；貌似散漫，却表达着极大的自由，而又那么富有秩序。我轻轻拣起一枚，一股秋意传递在掌心。漫步村中小巷和人家的大小庭院，如同走进童话中那用金子打造的村庄。脚踏着一层灿烂的“丝帛”，心生一种“暴殄天物”的不安，步子不由变轻了。在寒冬，这些灿烂如金的叶片，没有丝毫暮气，反倒充溢着阳光喜雨的劲道和色彩，胜似姹紫嫣红的花雨，灼灼地展示出一种沉淀过的经霜之美。

是的，一块没有落叶的土地，肯定是一块不曾收获过的土地。

唐代著名诗人王维曾作诗咏曰：“银杏栽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做人间雨。”银杏的种仁，人们叫它“白果”，成熟时在树上挂着，一眼看上去它像没有长好的小杏子，但只要去掉这一层黄色的果皮，就能看到熟悉的白色坚果。在一条小巷的转弯处，一架高高的木梯搭在一棵青黑如石的老杏树干上，一个穿花格衬衫的小伙子站在梯子上，用一根长长的树干敲打残留在高枝上的银杏果实，树叶如同片片阳光，洒落在他的头顶，随后连同果实一起落地；争抢着捡拾果实的孩子们的笑声、打闹声、追逐声，挤满巷道……

银杏村靠近著名的腾冲火山热海景区，于是，村里不少人家的庭院围墙、村巷路面都用褚黑色的火山石堆砌、铺陈，更多的火山石被随意散落着，让人想起光阴，以及与光阴有关的故事。岁月更迭，新与旧，变与不变，都被这些万年前经烈火冶炼过的石头铭刻了吧？

不知不觉间，阳光洒满村子，与树树金黄融为一体，村子更加温润明亮。村中的大小客栈和农家乐开始生火，久违的炊烟的气息在村中弥漫；村巷两旁，摊位一个接一个，用火山石制作的各种工艺品目不暇接，各种地方小吃香气扑鼻……

腾冲最负盛名的“大救驾”热气腾腾地端上杏树下的一张张小木桌。有关“大救驾”，是有传说的：明永历帝逃亡的时候，逃到腾冲这一带时，已经饥饿交加，当地一家好心的农户，为他炒了一大盘饵块，永历帝觉得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的食物，回味之余，感慨道：“救了朕的驾。”于是，“大救驾”便成了腾冲饵丝、饵块的代名词，名声不胫而走。而火山石烤肉更是活色生香，将五花肉切成片拌入盐巴、辣椒面、花椒面等调料腌制后，一片片摊在长方形的火山石块上，用炭火烤得皮开肉绽，金黄透亮，油花四溅，放入凉米线，拌上芝麻油、花椒油、蒜泥、葱花，让人大快朵颐；堪称傣味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道菜——“撒撇”，在这里也有它的一席之地。“撒撇”用牛的腰花、肠肚等为原料，以开水烫洗干净后下锅煮沸，捞出切碎置于凉米线上，蘸水用花椒、小米辣、大蒜、辣椒面，再掺少许苦肠水搅拌均匀而成，其口味独特，清凉中略带酸苦。

当然，这里的美食当数就地取材的“白果宴”：白果炖鸡、白果烩小肠、白果煮莲藕、白果蒸火腿、白果焖竹笋、炒白果等。白果性平，味甘、苦、涩，中医认为白果能敛肺气、定痰喘、止带浊、滋阴养颜，具有很高的食用、药用价值。银杏叶也有大用，厚如砖块的《中药志》中有一段记载它的文字：“敛肺气，平喘咳，止带浊。”每年初秋，银杏叶长得正好，村人摘下用清水洗净，摊开晾干后放在热锅里杀青，收藏起来，当茶待客。开水一浇，一片片收缩后的叶子伸展开来，香气四溢。

小巷一角，不时见到村民手持一大锅铲，刷刷地搅拌着，一颗颗白果在锅里活蹦乱跳，浓烈的甜香随风飘荡。掰开硬壳，白果仁像绿翡翠一样碧绿晶莹，入口甜糯粘牙，有嚼劲。一位一头白发的老奶奶一边炒白果，一边琅琅有声，她和她的炒锅前围满了游客，我听了几遍，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了：“屋后采来一枝竹，屋前树上打银杏。手中翠竹轻轻摇，银杏树下遍地金……”

而形似一把把小扇子的银杏叶片和这个时节只有云南才有的一朵朵鲜花，也被村民的一双双巧手编缀成一个个花环出售，这沧桑与芳华的交织，让不少爱美的女士“顶礼”。

站在村边，天空净远，白云时而飘系在山后，绕成迷离的缕缕雾气；时而悬挂于郁郁葱葱的青山上方，像一幅村居水墨画；时而流泻而下，与山水农舍、草木稼禾叠成重重翠影。阵风吹过，叶子纷纷落下来，阳光里仿佛泼洒下了一场金色的急雨，萧萧飒飒，老村越发富丽堂皇了。水牛悠闲地在铺满银杏叶的院子里反刍，小鸡在一地金黄色里啄食，而顶着露珠的大碗花在火山石墙头上闪着七彩……让人顿感时光悠长，人生静好。我整个人好像变得澄澈清明起来，内心有一种秋色浩荡般的喜悦、满足。我的脑海浮现出当年我们小村秋天开阔的晒场，还有那广袤无边热量聚集的麦地稻田。我看到了乡亲们的生活，看到了土地、山川、河流和自己，一切不再是客观的了，而是内心的离愁与乡思。

银杏树在大地的开花结果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恩赐之一。银杏被称为活化石，是国家一级保护野生植物。医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银杏”条下的记云，是我读过他的又一段描写生生草木的美文：“……时珍曰：原生江南，叶似鸭掌，因名鸭脚。宋初始入贡，改呼银杏。因其形似小杏而核色白也。今名白果。梅尧臣诗‘鸭脚类绿李，其名因叶高’，欧阳修诗‘绛囊初入贡，银杏贵中州’是矣。……叶薄纵理，俨如鸭掌形，有刻缺，面绿背淡。二月开花成簇，青白色，二更开花，随即谢落，人罕见之。一枝结子百十，状如杏子，经霜乃熟烂，去肉取核为果。其核两头尖，三棱为雄，二棱为雌。其仁嫩时绿色，久则黄。须雄雌同种，其树相望乃结实，或雌树临水亦可。或凿一空，纳雄木一块泥之亦结，阴阳相感之妙如此。其树耐久，肌理白腻，术家取刻符印，云能召使也。”地处西南边陲的江东村，有银杏3000多棵，据专家考证，其中树龄500年以上的有50多棵，400年以上的70多棵，200至300年的150余棵，30年以上的600多棵，20年以上的有2100多棵。如此大面积的古银杏林集中在一个村，是极为罕见的。村里人骄傲地告诉我们，这是迄今为止云南发现的最大、最集中、最古老的一片银杏林。

快长的树木做柴，慢长的树木做材。江东村有如此一部厚重的“典藏”，非一日之造化。

银杏树生长得很慢，在自然条件下，它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因此又有人把它称作“公孙树”，有“公种而孙得食”的含义，是树中的老寿星。史载，明洪武年间，江东陈姓先祖从四川到腾冲戍边，或许是饱受征战之苦，取休养生息之意。生活不是被设计的，它总是存于自生自长的本土文化之中，保持了这种活态，古村文化就有无尽的生命力。历经数百年演化，人与树之间和谐相处的传统在江东村绵延传承下来，江东村的银杏因之被誉为“养老树”“和谐树”“爱情树”。村子后来也因树得名：银杏村。

就这样，3000多棵银杏树在大地深处盘根错节，在阳光雨露和风霜中枝叶相依，成了一方民众一种精神的外化。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下美丽的斑驳光影，整个村庄都掩映在蜜汁般的金黄中。又一阵“金雨”在寒风里蹁跹不已，它抖落了风雨和尘埃的飞翔，犹如一段唯美的过程；它是季节交替的信物、生命的循环，简单，直接，又好像是生活的某种隐喻，它们回到事物的原点，让大地生生不息。

“其树耐久，肌理白腻，术家取刻符印，云能召使也。”而我写银杏的文字，也笔笔流畅。因为在我心里，大地流逝的时光全部返回，泥土收留它，它又变成泥土。和果实一样，落叶也是大地的财富，因为新的生命在其间躁动。

于是，春天终在万物凋零时苏生。